狂风呼啸而过,野柿子树枝桠上的晶莹似归家一样心急,摔向小丘上已经积了尺半的大雪。一声啪嗒,便彻底失去了踪迹。
这是他时隔几年后再次见到这棵野柿子树了。
它身后的那个村子早已燃尽,仅余残垣断壁和屋梁焦炭如同暮暮老者躺在废墟中,冷风一袭,就发出无力的呻.吟,而这棵野柿子树还顽强地守在村口,稀疏的枝头上,孤零零的几片红叶望着东南方,似乎在守望着什么。
他淡淡瞧了眼那棵野柿子树,狂风的呼啸声中隐约间有那个人的声音传来。
“小白,你回来啦……”
兴许是前几日那一掌的伤势还未痊愈,产生了幻听。
“白兄,对不住了!”
废墟里藏着的那人,虽言语间满是抱歉,但脸上表情自从白某人持杖伫立在村口后就一直紧绷着,似极猎豹潜伏在草丛,不带丝毫感情波动的目光,落在白某人杵着的杖,手里拉弓近满月,箭镞泛着凛凛寒光,镞上双翼棱死死盯着白某人的眉心。
“早就知道你会来……”
白某人勾起嘴角,虽说是笑容,却同这狂风一样,毫无温度。他五指微转,一声喀嚓在大风中细不可闻,“让开,我不杀你。”
惨白的月光终于被狂风催赶的乌云所阻碍,阴影如大军,奔涌袭来,一瞬间,天地昏暗,只闻得呜咽声。
白某人目光未改,即便昏暗一片,他也知道,举弓之人也正盯着自己,盯着自己手下握住的那把杖。
狂风再起,野柿子树上的红叶挣扎了良久,终不堪折磨,委身于寒流,飘落而下,滑过白某人的素黑鹤氅。
“仓啷啷!”
剑、杖分离,一股从狭缝中迸发出的白光直晃人眼。
殒命在墙角那人弓下的,有横行七州的大盗,有一剑动三岳的名士,有大隐于市的乞丐,有虚堂悬镜的廷尉,但还未有一人光靠拔剑气势,便能让他撇开视线。
遭了!
“来助我!”举弓之人不得不抱弓向着身侧翻滚。
当他恰恰做出动作,昏暗的视线里,一道寒光劈开了举弓之人刚刚潜伏的地方。他变换了位置,注意到了方才身前的那根焦炭柱子,已经变成两半了,中间的切口光滑平整。如若自己没有相信直觉,或者慢了一步,自己半张右脸怕是都没了。
月明风缓,野柿子树的红叶落在雪上,仿若鲜血般艳红。
“哼,白费功夫!”
白某人冷笑一声,神色自若,一个苏秦背剑,恰好挡住身后一个奔雷袭来的红光——又一把剑。
剑名为“芍药”,这一剑式名为“燕子归”。
“白郎,放弃吧……”
持剑者的声音悄然传来,婉转如莺语,却略带着沙哑。
风雪中一步一步靠近的娇柔身姿,她一袭瓷绿广袖裳,裹着白狐毛皮的肩加披帛,和白某人素黑鹤氅下的暗绯色深衣交相辉映,两者仿佛是遥望着的静谧曼陀罗和猩红舍子花。
白某人并没有转过头去,对青衣女子毫不理睬。
“白兄,那家伙所作所为有违天道人和,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徒劳啊!”
这时,又一个声音从身侧传来,清脆如幽泉,他手中所持的金丝扇未歇过,哪怕此时正值寒风刺骨。
有个人也随着前者冒了出来,从野柿子树后探出头:“对啊对啊!要我说,那人现在,恐怕早就……”
“闭嘴!”
白某人一剑劈向野柿子树,只在树根外留下深壑,未伤及野柿子树一丝一毫。
“好险!好险!”
树后那人理了理貂形帽子,抱着根狼牙棒,脚下动作划了几步,就缩进村内废墟一处墙角,继续支出个头,滑溜溜的小眼睛骨碌骨碌转,小胡子沾满了雪花。
“闭嘴也要说,就算把我装进棺材我也要说!噗叻~”
小胡子吐了吐舌头,紧接着就缩头蹲在那墙角下,剩个貂帽的小尾巴露在外面,在风中荡漾。
“……白郎,你……你别一错再错了。现在还来得……”
那娇声的主人踌躇了几步,还是走向白某人,瓷绿的广袖裳在雪地上拖出淡淡痕迹,很快又被吹来的飞雪覆盖。
“哗!”
女子不得不停住脚步,一道剑痕划开她与白某人之间的雪地,像横跨在白纸上的墨线。
“……哼!你可没资格管我?”
白某人依旧背对着她。他又怎么不知道自己相助的那人在做的事是对是错,不过,他没有选择,这条路,他必须走完。
“那……那就对不住了,白兄……”
持扇者叹息了声,目光微凝。
“你们有这等底气?”
白某人冷笑,手中所持的这把梨花剑,还从没有在他们身上遭过败绩。
“傲慢可是大敌,白兄。”扇公子惋惜了一声。
“……”
白某人眉头一皱,那种不详的预感一直缠绕在心间。
“安歌!”一个身影从废墟里窜出。较之白某人衣着,淡红广袖裳在漫天风雪中留下模糊影迹。
“你怎……”
白某人见到来人,正半举着手,想将她护在身后,脸上的表情却逐渐凝固。
一股暖流从自己胸膛处逐渐消逝,被风雪侵蚀。
“……”
“对不起……”
“……”
白某人毫不费力地抽出了胸口前的细刀,只是颤抖的手握不稳细刀,手心画出了条深痕,血淋淋的,格外刺眼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
她语气未变,依旧重复着三个字,白某人似无力的傀儡抬起头,眼神淡漠,深深地望着对方的双眸。
“白……白郎!”
手持“芍药”剑的瓷绿广袖裳女子在这个淡红裳女子出现时,就想对白某人说什么,她红唇微张,还未来得及,却是再也没有机会提醒。
“你……!?”
她匆忙跑了过来,稳稳抱住了正要摔倒的白某人,抽出怀里的红绡方巾紧紧地按在伤口处。可惜伤了动脉,不管怎么按,依旧血流如注,暗红的颜色如死神的腥舌,每一滴都散发着死亡的味道。
白某人耳畔的噪音不断放大,已经听不清切风声中,这几人在争执着什么,只闻得到自己被抱住后那熟悉的味道。而那个刺穿自己心脏的人,则跪在自己面前,那把细刀半截插在雪地里,渐渐冰凉的血自刀棱流向雪地,雪地上多了一片颜色更深的红叶。
寒气似泄洪猛兽,从四肢涌入神经,白某人的身躯逐渐麻木,像是几年前身子被埋在那个夜晚的大漠里。
在他手中,既是剑鞘又是手杖的黑檀还握着,而杖内剑——梨花,早已掉在雪地上,风起雪茫,不多时就被掩盖在雪堆下。
“人就是容易这么简单的死啊,还记得吗?”
不知道是谁念叨了一句,也不知道是对谁而说的,这句比寒风更沉的话重重压在自己身上。
“这下……我们算是扯平了……”
那人的语气里似乎带着笑意。
白某人并不怕普通的贯穿伤。即便大出血,只要用火炭烧红的贴片灼烧伤口周围,就能止住生命的流失。但是前几日那一掌早就触动了早年的内伤,这几日又披星戴月赶路,更何况,这一刀刺穿的是心。
“……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……”
突然,一阵熟悉的声音浸入脑海,像一片雪花融入了潭水,在尘封的记忆里荡起波纹。
‘……谁?’白某人想睁开眼皮,可惜身子完全不受自己控制,像那年为了拍星空躺在金顶大佛脚下,眼前是恍若深渊的星空,不远的山腰边是闪着雷光的乌云,只要自己没抓牢地面,就会掉落到天上去。
“……善不积不足以成名,恶不积……”
未能念完的周易,伴着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,随风消散。
那几个围观的人似乎不见了,刺自己胸口一刀的女子不见了,那个抱着自己的女子也不见了,白茫茫的大地只余下自己一个人。
风势渐歇,鹅毛大雪一片片落在暗绯色深衣上,素黑的鹤氅也被掩在雪下,虚无而纯洁的白色与暗绯色、素黑色浸染成一幅悲凉绘卷。
他的耳旁边渐渐没了声息,整个天地仿佛空旷了起来,只有那剩了几片红叶的野柿子树,形单影只。
“安歌,跟着我再念一遍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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